「生老病死」過去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詞彙,但最近這兩個月卻讓我對這四個字有極端深刻的體會……
三月二日
我們家增添一個小小成員,儘管再「努力」一下,就能跟麗娟同一天生日了,小姪女怡瑄也許是想讓值得慶祝的時間拉長,所以才這麼堅持一定要錯開吧。全家人都很興奮地迎接這小生命的到來,在弟媳坐月子期間,習慣忙碌的母親顯得有些慌亂,一方面是距離上次張羅同樣工作的時間已經有三年多了,需要點時間才能讓身體適應;另一方面,弟媳去年才嫁入我們家,跟母親婆媳之間的默契尚處於磨合階段,不過這些在為小傢伙忙得樂融融的情況下,也都漸入佳境。
三月廿七日
依照往例,於每年清明節前都會挑個週末陪麗娟去掃墓,這天回到家後,先上五樓盥洗,畢竟每年掃墓我可都是披荊斬棘的主力,難免一身臭汗,在被小孩子嫌棄前,有自知之明總是比較好的。洗完澡後下樓,一推開門的畫面讓我很難忘懷—嘉恩跟宇驊一邊在客廳玩著玩具,但是臉上卻出現勉強鎮定的神情,弟媳站在母親身邊,表情則顯得慌亂,整個客廳迴盪著全都是母親的哭泣聲,這也可以解釋為何小孩子跟弟媳會有那般的表情。我不是沒看過母親哭過,以往跟父親有些比較大的爭執時,母親難免會心裡覺得委屈而落淚,但是哭聲是很微弱的,畢竟母親堅毅的大姊個性還是很難讓她能放縱自己在其他人面前嚎啕。但眼前的母親卻是毫不遮掩的大聲哭嚎,弟媳顯然看到我驚訝莫名的表情,回應說「剛剛舅舅打電話來,說外公過世了」
一時間真的難以相信這是真的,我除了嘴裡呢喃著「怎麼會這樣」以外,絲毫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母親,母親一邊哭泣著,心思竟然已經在為個性軟弱的外婆擔心,口中吐露出害怕外婆也會因為受到打擊而……嚎啕一陣後,堅強的母親收斂起悲傷的神情,她並沒有忘記弟媳還在坐月子,急忙囑咐麗娟其他手上及待完成的事項,在我把樓上要曬的衣服掛在陽台上後正打算下樓,母親已經帶著簡便的行李開啟公寓樓下的大門出發前往嘉義。我連一句安慰的話都來不及說,甚至連她離去的身影也沒見著。
三月廿九日
麗娟的二姊前一天突然被通知今天可以開刀,全家人連忙整理簡單的住院用品後,從南港匆忙趕到台北榮總,因為相對其他病人而言比較年輕,被安排到晚上最後一檯刀,歷經六個小時的手術時間,過了凌晨才結束,這些都是聽大姊轉述的,她一個人孤伶伶守在手術房外頭等待,夜晚醫院的氣溫顯得格外冷冽,早逝的岳母相信也會這麼守候吧?這時候的大姊儼然是一個慈母!隔天我跟麗娟到榮總探望二姊時,因為還是沒排氣,始終還無法進食,即便是喝水也沒辦法盡興,二姊的嘴唇蒼白且有幾許乾裂,手術的位置是腎臟,偏偏為了促進排氣又必須起身走動刺激腸胃,雖然我沒親眼看到讓看護阿姨攙扶著她,著束腹帶在病房中慢慢行走的身影,從翻身這個平常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就讓她因疼痛呻吟不已看來,相信這絕對是件極度不輕鬆的事。
四月十日
一大早我們一家人就跟二弟開著車出發前往嘉義,途中還經過台中大里去么弟引以為傲的早午餐店用餐,在傍晚還沒抵達嘉義前,這一趟行程就像是以前回故鄉老家一樣。畢竟是春天,太陽沒那麼早落下,到達過溝廈厝時,車子停在外公家不遠處的空地上,因為「土公仔」正在進行一些儀式,父親要我們先在外面等待。這儀式不但擾人更是費時,在外公靈前上香已經是半個多小時後的事了。遺照不知道是誰選的,照片中的外公一臉嚴肅,實在跟腦海中談笑風生的樣貌有很大的出入,彷彿過世的應該不是外公,儘管我這麼希望著,看到穿著喪服的母親那哭紅的雙眼,希望轉瞬消逝得無影無蹤。一會兒之後,土公仔領著家屬到離空地不遠的一畝荒田,要進行燒庫錢的儀式。七年多前祖父過世,我也參與過這儀式,不過這次我的身份因為是外孫,所以只能在旁觀看。大家手牽著手構成一個大圓,將一堆小山丘般的冥紙圈在中間,旁邊則是一座紙糊的房子,也是一併要燒給外公的。幾乎每個人表情都是肅穆的,除了那些稚嫩的臉龐,完全覺察不到大人心中的戚楚,眼睛直盯著中間熊熊的火光還有往上探的巨大黑雲,似乎還看得到他們興奮的神情。
晚上大夥在庭院用餐,餐桌就擺放在靈堂旁,早上從冰櫃中移出的外公的遺體則被安置在屋內的廳堂退冰,屋外的門則是掛著一塊大大的紅布,紅布上寫什麼字我已經沒印象了,因為外公八十九歲過世算是高壽,掛紅布應該是這原因,我的眼光始終落在門窗的縫細中,心中既恐懼卻又帶點好奇,一直掙扎不敢正眼去看。後來才在面對著屋內跟三舅遙想當年時,看到客廳中外公身穿壽衣,褲管裡似乎塞滿成疊冥紙,整隻腿鼓鼓的,外公的臉被一塊白布包裹著,旁邊則有一架電風扇呼呼地吹著,正中間則擺放著一具棺木,棺木的上蓋則放置在客廳的另一邊。因為四舅不斷提到,很佩服二弟的勇氣,還敢觸摸外公的遺體,而他連靠近都不敢,可能是有些不服氣吧,我才心中一凜,不斷說服自己這是自己的外公實在沒什麼好怕的,才鼓起勇氣這麼往屋內察看。四舅的情況是挺讓大家感到意外的,自從外公過世後,四舅就心中常常有惶恐的感覺,甚至到寢食難安的程度,母親還建議他去收收驚也許會有幫助。不明所以的人恐怕以為四舅是平常太不孝才會擔心外公的魂魄來找他,但事實剛好相反,四舅雖然住板橋,但是每個月幾乎都會回嘉義探望父母,加上從事鋁門窗的製造,老家需要的一些輔助設施或是屋內的修繕都不假手他人,外公外婆的營養補充更是從來就不虞匱乏,但為何四舅會有這樣的困擾,我是直到隔天跟小舅兩人在車上聊天時才得以體會。
四月十一日,上午
早上八點要舉行公祭,前一晚不知道是因為睡在旅館的關係不習慣,或是因為惦記著今天是外公出殯的日子,擔心自己睡過頭所以睡不安穩,半夢半醒地,一早趕緊到路過的超商買一杯咖啡來提提神。二弟看著我們姍姍來遲不免對我冷嘲熱諷一番,提起凌晨三點時大部分的親屬都有參加外公的入殮儀式,我們一家四口竟然還能睡到太陽出來,我自知理虧,只能用一連串的傻笑應對,不過入殮算是見外公最後一面的機會,心中難免又情境模擬一番,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膽量,畢竟二弟可是有天賦的,加上工作薰陶已經鍛鍊出無比的勇氣,我是一定無法跟他相比擬的。在大家吃完早餐後,么弟總算是從台中趕到了,這麼重要的時刻竟然還遲到,自然被爸媽嘮叨一陣。公祭在一連串跪拜的過程中平順地進行,放眼望去幾乎都是我們親屬跟殯葬的工作人員,甚少有陌生的面孔出現,相對於靈堂兩旁一堆印上名人的輓聯,明顯出現很大的對比,真搞不懂這些輓聯是怎麼弄來的......並非外公個性孤僻平日不跟別人往來,據舅舅們說,是外公他們兄弟之前因為財產的事情,出現一些不愉快,後來也就甚少往來了,而且外公高壽,一些朋友也都比他早離開人世,幸好還有我們這些大陣仗的子孫送行,否則喪禮可能更顯得哀悽。從聽聞外公的死訊至今,我雖然心中感到難過卻沒掉過眼淚,直到照顧外公生前的印傭也至靈堂上香並祭酒,看到她不捨地嚎啕大哭,我的腦海中浮現一幕幕往日跟外公互動的景象,我的淚腺才似乎被喚醒一般,眼淚噗簌地落下。
公祭結束後,棺木從屋內被緩緩移出,土公仔要我們親屬跟著複頌提醒外公上車,而這算是外公最後一次的離家了,眼見棺木被抬上車,我的眼眶又漸漸感到濕潤。前往新營的火葬場的路上,擔心兩個小孩子坐遊覽車會暈車嘔吐,二弟開著車載我們一家四口跟在靈車後頭,一路上都可以隔著窗子看到那具包覆著外公的棺木,耳旁又是兩個小孩子稚嫩的童言童語嬉鬧的聲音,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到了火葬場後,看著一行人下遊覽車,後面也有其他遊覽車陸續進來,而方才途中還看到好幾輛結婚禮車,今天果真是「大好日子」,道士領著全部的親屬進到火葬場裡面,做最後一次的拜別,因為我們算是早到的,外公的棺木就在大家的眼前被跟人等高的機械手臂緩緩推進爐內,整個儀式結束後,大家都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長輩們一邊褪下喪服,也提醒晚輩一一脫下,一行人又搭著遊覽車回家,二弟因為要看著工作人員幫外公撿骨灰而留下來,我因故也沒有跟著遊覽車一塊回去,也就因此跟二弟在火葬場閒聊一些他的工作點滴。
十二點半左右,我跟二弟進入了撿骨室,也許是之前的聊天加上今天天氣特別晴朗的關係,我心中一點猶豫都沒有就跟著進去了。工作人員從爐子所在的房間出來,手上端著兩個不銹鋼製的大小鐵盤,較小的鐵盤裡裝著幾片較完整的頭蓋骨,大的鐵盤中則隱約看到幾節脊柱跟腿骨。工作人員謹慎打開我們特別挑選的骨灰罈,詢問我們要不要自己象徵性地幫外公撿塊骨骸放入,二弟接過夾子,一下子就挑出一塊小骨頭放入,接著把夾子遞給旁邊的我。我心中頓時猶疑一下,只是想到這是能為外公做的最後一件事,實在也沒什麼好顧忌的,於是也挑選了一塊脊椎骨放入骨灰罈中。正當我心中納悶要怎麼把體積看來不小的骸骨放進骨灰罈中時,工作人員從容拿出一個滾壓的器具,接著動作俐落地將大盤子中所有的骨頭壓成粉末,然後才倒進骨灰罈中,我方才認為體積不小的骨骸此時竟然裝不滿骨灰罈。工作人員接著才小心翼翼將一片片較完整的頭蓋骨,堆疊在骨灰上頭,之後塗上二弟帶來的工業用黏膠後,蓋上頂蓋封好,而他的表情始終肅穆。
二弟抱著外公的骨灰放在火化室大廳奉祀地藏王菩薩的座前供桌上,燃起幾炷清香,向著地藏王參拜,我在一旁安靜地看著,眼前的二弟跟平常輕佻的樣貌完全不同,心中暗暗佩服他的改變。打電話通知舅舅們已經可以前來後,我又跟二弟聊著一些他工作上的祕辛,而後頭已經有好幾具棺木靜靜躺在那邊等著火化,不禁讓我回想到電影送行者的劇情,這就是人生最後的一趟旅程……
因為領著骨灰到納骨塔的過程中,要一一提醒外公的魂魄接下來應該怎麼跟著我們走,二弟坐上四舅的車擔當此重任,我則載著小舅跟在後頭。一路上跟小舅話家常聊聊表弟準備司法考試的情況,接著就聊到四舅這陣子的恐慌感。小舅以他親身的經歷向我解釋可能的原因:十多年前小舅媽突然過世的時候,小舅頓時間從有個賢慧幫手的幸福男人變成甚麼事都要問他怎麼處理的可憐人,一切來得太過突然,感覺上就像是在經歷一場噩夢,而當時小舅也不願意靠近小舅媽的遺體,深怕自己認清一切已經成為事實,又是另一記深沈的打擊。平時孝順的四舅的確是最有可能正在內心如此掙扎。沒想到舅舅們選擇的納骨塔所在處,竟然是祖父土葬的同一個公墓,祖父跟外公生前的處所只有一公里之遙,沒想到往生後也住得這麼近。
四月十一日,下午
在準備出發回台北的路上,全家人到祖母所在的朴子醫院內所設的安養中心去探望她老人家。母親則還有個目的,想來問問其他住民對安養中心的看法,因為舅舅大多住北部,外婆又不願意離家太遠,原來照顧外公的印傭因為外公過世但是外婆的情況又不符合申請看護的資格,只有遣返回印尼一途,往後外婆的生活要怎麼打理變成是讓大家頭疼的大問題,而離過溝不算太遠的朴子安養中心似乎是個折衷的最好辦法。在我們對著病榻上的祖母唱獨腳戲時,母親則是用心四處巡視,還問問其他住民這邊的生活起居細節,好讓自己對於外婆的安置可以放心。祖母已經九十六高齡了,但是語言跟行為能力甚至是認知上都嚴重退化,僅能躺在床上或被綁在輪椅上,加上近幾個月吞嚥能力也退化,吃東西常造成侵入氣管的情況,已經兩度因肺炎進出加護病房,最後只好同意院方用鼻胃管餵食。九十幾歲的人又長久臥床,四肢的肌肉已經所剩無幾,祖母似乎是從睡夢中被我們吵醒,今天的情況似乎也有比較好,勉強睜開眼睛看看我們,還費勁地從喉嚨中擠出一句話回應母親的問候。我跟家人只能一邊跟他說說話,聊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安撫她的心情,一邊握著她的手,讓她感受到我們對她的關心。我的手從頭到尾總是緊緊地握著……
四月十五日
下午請假載岳父回台大複診,前一天他才剛出院,而住院的時間正巧是麗娟的二姊出院的隔天,幸好這次住院的原因只是要做更全面的評估檢查。醫生要確認岳父的狀況是否需要安排心臟移植,或者還有其他比較適當的手術方式。就像等著審判長宣布三審定讞一般,到了醫院後,岳父的好友郭阿姨也已經趕到,大姊跟麗娟也陸續來到醫院的診間,大家都很想第一時間,當面聽台大心臟科權威王水深教授最後的診斷結果。雖然不算是最好的辦法,但是評估過所有的影響跟可行性之後,王教授建議我們選擇心臟繞道手術而非心臟移植。岳父似乎對這個結果感到很滿意,整個人的神情跟說話語調頓時輕鬆不少。不過王教授也補充說道:「修水管如果是選天氣好時修,那當然是最好的,但你的情況恐怕等不到天氣好,只好勉強在壞天氣修了」,除了岳父本人,大家都因這句補充心中蒙上一些陰影,不過眼下看來也別無他法,只能冒險試試看了。看診後隨著岳父的心情大好,大家的心情其實也輕鬆許多,能做的也只有放鬆心情回家等候醫院通知手術的時間。
猶記得在外公出殯那天,大家在等候公祭開始時,表嫂一句叮嚀惹得已經是國中生的外甥女嫌表嫂太過嘮叨囉唆,我在旁看見了,補上一句「等你長大你就知道了」,外甥女似乎早有準備似地,我的話才剛說完,她立即回應了一句「我才不會呢!」不由得使我回想到前不久大愛劇場的「醫世情」有首意味深遠的主題曲—掘井人,歌詞是這麼開頭的:
「生 展開了笑顏
老 迷濛回憶的眼
病 催促著最後的離別
可不可以至少溫暖地再見」
人生如此的進程,似乎讓我們很難跳脫少時輕狂,卻又在自己察覺並感嘆自己當初少不更事時,歲月已經無情地飛逝,並且在我們身上、臉上留下風霜的痕跡。
珍惜當下吧~
珍惜每位愛你的人跟你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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